曾齐名虚幻4,如今欠薪半年老板跑路,这家外企怎么了?

2017年3月,大卫被房东踢出了Crytek上海的办公室。

大卫是一名在中国工作的外国游戏从业者,来华已有数年。之所以选择Crytek,是因为他觉得中国外企的工作相对稳定,薪资报酬也比较可观。

但好景不长,2016年7月,这家100多人的公司没有按时发放薪水,9月才得以补上,此后公司再也没发过工资。在长达半年的欠薪时间中,员工消极怠工,公司也无人看管,最终因办公室的租金无人缴纳惨遭房东清理——在清理之前,甚至没有员工得到过消息。

2016年12月,Crytek法兰克福总部宣布关闭包括上海在内的5家海外工作室。但大卫称,Crytek大中华区总监,上海工作室的负责人Adam Lang从未正式宣布过公司的关闭,也从未给员工结算工资。

Adam告知我们,说公司正在准备独立,寻找投资,我们不能向外界透露公司的问题。当投资者来临的时候,他还要求我们都待在办公室,让办公室看起来一切正常,以此骗取投资人的信任。除了“资金已经到位,必须得到政府或银行的批准”等谎言之外,他总是一直保持沉默。

现在大卫找到了新的工作,但他理论上还是Crytek上海工作室的员工——办公室突然失踪,又没有人告诉他新办公室的地点,他甚至无法开出一份离职证明。近日,他拜托朋友为葡萄君翻译了一封言辞恳切,情绪激烈的情况说明信,信中有这样一句话:

我们从未见过如此肮脏龌龊的谎言,我们从未在任何地方经历过如此厚颜无耻,背信弃义,道德沦丧的事情。难以置信这样的事情居然在中国会发生!

欠薪狂潮

Crytek曾在全球设立了10多家工作室,拥有1000多名员工,旗下拥有《孤岛危机》、《国土防线》等大作,其自研引擎CryEngine也以“显卡危机”的出色图形能力备受好评。但近几年来,拖欠薪资几乎成了Crytek的传统。

 

《孤岛危机》

2014年6月,有媒体曝光称Crytek正处在破产的边缘,各个分部的薪资都遭到了几个月的拖欠——以Crytek上海为例,他们自4月起就没有收到过工资。

随后,Crytek上到常务董事、首席研发图形工程师、游戏总监,下到研发经理、制作人、普通员工纷纷离职。直到2015年3月,亚马逊向Crytek注入了一笔高达5000-7000万美元的资金,才让Crytek得以挺过这次危机。

小R就在这个时候加入了Crytek上海。在他看来,Crytek在游戏行业的地位很高,引擎和技术实力优秀。虽然2014年公司曾长时间拖欠员工的薪水,但亚马逊的注资彻底打消了他的疑虑。于是2016年7月,他经历了Crytek第二次的欠薪大潮。

我们一般是月底发工资,我在这家公司待了2年,一般发工资都很准时,从不拖延。那段时间公司还在扩招,有很多新入职的同事。
2016年的7月底是个周末,工资没发,当时也没在意。过了两天后,我们收到了Crytek中国负责人Adam Lang的邮件,他说德国总部没钱了,工资没有打过来,要拖延一段时间。
当时Adam说得很乐观,说他正在找投资,如果德国继续欠薪,我们可以找一个“干爹”。但后来8月的工资也没发。等到9月的时候,德国打钱过来,公司把我们7月的工资补上,之后就再也没发过工资了。

北京工作室并非孤例。2016年12月,一位法兰克福总部的员工曾向媒体透露,一些员工仍未收到10月和11月的工资,他们7、8月的工资也比平常晚了许多。甚至还有一名海外工作室的特效美术在网上众筹2万欧元律师费,希望起诉Crytek,追讨薪资,不过到最后众筹也没有达成。

Crytek上海的另一名员工小L则始终怀疑Adam的承诺。他表示,Adam在将上家公司Hot Cherry出售给Crytek时,就未能解决之前员工的欠薪问题。一名科技记者也跟葡萄君证实了这一说法:“Hot Cherry被卖给Crytek的时候,Adam和员工说你跟他们一起走,他们会还钱。但他去了新公司后就不承认了。”

大卫称,刚刚开始欠薪的时候,Adam还给他们发过许多邮件,这些邮件往往把欠薪归咎于银行或者政府的拖延。在这期间,公司还发放过“来自投资人道歉”的2000元的补偿。

在欠薪过程中,Adam始终在寻找投资,期望团队能够独立运作。为此,他甚至要求Crytek上海的员工坐在办公室中,以给投资人营造业务繁忙的氛围。

他还去找到合作方的员工过来,坐在我们的工位上,装成我们的员工。他们坐在这儿2小时就回去了,大家都觉得很可笑。

Adam做过许多努力和尝试,他一度希望获得Crytek总部CryEngine引擎的超级授权,即包含源代码的全球范围永久授权,还请许多媒体报道了他们寻找融资的情况。但最后“好像和德国总部闹崩了,总部连遣散费也不给我们。”

事后,葡萄君也尝试加到了Adam Lang和公司联合创始人郭靖宇的微信。郭靖宇没有回应葡萄君澄清采访的请求,Adam则表示“在目前,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东西。”

业务僵局

虽然这几位Crytek前员工对公司肯定有一些怨言,但经过葡萄君多方查证确认,Crytek上海工作室确实已经名存实亡。令人不解的是,拥有相当技术实力、研发人才和成熟IP的Crytek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等地步?

《孤岛危机》是一座游戏美术品质的丰碑,这一系列共有三款作品,口碑都很不错,《孤岛危机3》的预计销量更是二代的3倍,上线后也曾一度霸占一些地区的周畅销榜榜首。

《孤岛危机3》截图

问题在于,《孤岛危机》对显卡的要求太高了。它拥有一批核心粉丝,但难以吸引更加大众的用户,长尾销量并不可观。而Crytek其后的大作《崛起:罗马之子》的美术更加惊艳,但玩法与剧情乏善可陈,Crytek总裁Cevat Yerli也表示对其销量不大满意。

而在主机、PC大作之外,Crytek尝试过很多领域的探索,但这些探索大多以失败告终:

1. 端游研发及运营。Crytek曾研发过一款名为《战争前线》的FPS端游,这款游戏的国服版本由腾讯代理运营,这也是Crytek上海工作室成立的初衷。但这款游戏对玩家技术有较高要求,定位也略显尴尬,没有《穿越火线》大众,也未能获得足够的推广资源,因此其国服版本已于2015年4月停服。

此后,Crytek把大量时间和成本都耗费在了端游《Crysis Online》上面,但做了两年都没有成效。“版本可以看,但很不完整,相当于一个Demo,缺太多功能。这可能与公司的管理有关。”因此,这款端游迟迟找不到代理商。

2. 手游研发。小R称,在上海工作室有20多个人既在研发引擎,也在开发游戏。“引擎和游戏没分开,是在一套代码里改动来做。”

Crytek曾研发了一款名为《Fibble》,关卡难度很大的解谜游戏。在国内,这款游戏由欢众科技代理,以《肥波历险记》的译名登录了智能电视平台,但反响不是很好。“它有很多重力感应、物理碰撞的玩法,用电视遥控器操作很困难。”

3. VR游戏研发。2015年底,2016年初,在VR最火热的时候,Crytek打算利用CryEngine渲染功能强大的优势探索VR领域。当时他们研发了一款叫做《The Climb》的攀岩玩法手游,在美国各个展会参展的反响不错。但这款游戏的玩法比较单一,很难有变现的可能。

此外,Crytek总部还研发了一款冒险解密VR游戏《罗宾逊:旅途》,这款游戏登录了PS4、Oculus和Steam。在Steam上,这款售价为112元的游戏只有32个褒贬不一的评价,很多玩家在体验时产生了强烈的眩晕感,有玩家评论称:“Crytek很擅长做视觉效果,但不擅长做游戏。”

大卫称,Crytek上海也研发了许多VR游戏原型,做了许多研究,但没有完整的作品;而小R表示,Crytek在VR领域最大的建树是在高校科研层面,他们与一些欧美、亚洲高校确立了合作,但这种项目的盈利能力非常有限。

4. 引擎授权。作为为数不多的高端引擎,CryEngine的授权一向非常昂贵,只有腾讯《怪物猎人OL》以及国外的一些大作购买过这项授权,对中小开发者的扶持力度不够。而在2014年的欠薪风波之后,大量负责引擎开发与维护的员工离职,CryEngine的人才优势已然不再。

虽然后来CryEngine推出了9.9美元/月,不收取分成的包月价格,但由于其开发难度大,历史价格高,大部分开发者都不会将之作为自己的第一选择,因此这部分收入也相当有限。

简单来说,Crytek试图以引擎为支点,试图撬动端游、手游、VR、电视游戏等多个游戏市场。虽然其技术实力强劲,但其立项与市场定位偏颇,对游戏设计的理解不足,以致于难以持续产出可玩性与画质一样出色的产品,再加上引擎的市场定位也出了偏差,自然难以实现可观的营收。

与此同时,Crytek在管理上的种种弊病也使其所有项目的质量与效率都出现了问题。

管理乱象

首先,这种管理上的混乱体现在盲目扩张之上。在研发《孤岛危机》1代之时,Crytek还是一家只有几十人的小公司。但在2014年,它已经成为了一家在全球范围内拥有近10家工作室,1000名员工的庞然大物。这大幅度提升了公司的运营成本。

而在全球扩张的同时,Crytek似乎并未加强对各个分部的监管。Crytek上海成立开始,员工的合同都直接与总部签署;但几年后,在新员工的合同中,甲方变成了一家影视公司,法人变成了Adam,邮箱也始终无法收到Crytek总部的邮件。

后来,这支影视团队的办公地点被移至8楼——他们相当幸运,因为在欠薪发生后不久,Adam招聘来的负责人就把团队带走,自己成立了工作室,支付他们的薪资。

由于缺乏总部的指导与支持,整个上海工作室似乎也没有确切的业务规划与发展战略。大卫表示,管理者们自始至终都不想开设一个正常的项目,整日让员工研究无用的东西,以至于许多技术人才都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。“项目推倒重来,一直都在实验。”

小L则抱怨了HR的管理能力,他说上海工作室唯一的福利就是20天的年假,几乎感受不到团队的磨合与沟通。

公司从不组织集体活动,一年只有12薪,工资也从来没有加过。平时同事之间很少交流,人情比较冷淡。更令人费解的是,在已经开始拖欠薪资的2016年7,8月期间,仍然有一批新员工入职。想想他们挺可怜的,入职后收到的第一封邮件不是欢迎,而是欠薪。

在小R看来,公司的行政管理一样乏善可陈。在欠薪中后期,大量员工每天在公司看书、打游戏、聊天,不参加任何工作。但公司高层无人管理,只是发送邮件,说公司会照常考勤,缺勤将计为无薪事假,但“不会管大家实际在公司待的时间长短。”

而在2016年12月,办公室的租金一度到期,空调停止运转,电线也险些被房东切断,直到公司出钱续租才得以苟延残喘——当然,这次办公室关闭似乎没有这么好的运气。

如果大卫、小R、小L和猎头们的说法属实,那Crytek上海完全没有体现出一家成熟外企的业务能力与管理水平。在总部指导缺失、立项思路混乱、项目进程拖沓,市场定位模糊等问题的共同作用下,一手好牌终究被生生打烂。

如今,Crytek上海工作室已经烟消云散,Adam带领一支约10人的新团队搬到了新的办公室里,它的位置没有几人知道,也无人知道它是否完成了融资。按照小L的说法,Adam与旅行社按合同月结的差旅费还在拖欠,8楼装修欠装修公司的150多万也没有给清。

那些被遗忘的员工也曾尝试仲裁解决问题,但仲裁机构要求Crytek上海强制执行之后,却发现可用银行账户的余额只有80多元。Crytek是一家外企,Adam既是美国国籍,也非公司的法人,人更是行踪不定。这笔账相当难算,似乎有不了了之的趋势。

今年2月1日,Crytek发表公告,称法兰克福总部规模为15人的发行部门已遭裁撤。Crytek联合创始人,总裁Avni Yerli表示,他们感激每一位曾为Crytek辛勤工作,奉献自我的员工,他们将为这些被辞退的员工提供全方位的支持。

左为Avni Yerli

不知道Crytek的高层可曾听说,在11850公里之外的上海,还有20多名Crytek前员工被拖欠了6-7个月的工资。他们的办公室离奇失踪,老板人间蒸发,仲裁也不起作用。在德国、美国与中国法律之间的空白地带,他们仿佛置身濒绝孤岛,还处在一场看不到希望的危机当中。

(文中大卫、小R、小L为化名)